王阳明侧身对一名帐内军官客气地说:“袁百户,烦请先将杨植带到巡抚衙门。我先处理军务。”
巡抚衙门没有驻锡城内,而是就地征用赣州卫所的办公区,赣州卫的旧军营被巡抚标兵营所占,赣州卫只得在附近另立一个军营。两营地相距不远,互为犄角。
杨植远远看着高大的赣州城,心中暗道一声可惜,打消了进赣州府城参观大明城市的念头,边走边跟袁百户搭讪:“袁将军,敢问一句,凭你的官职,怎的巡抚对你非常客气?”
袁百户年约四十,脸上一道浅浅的伤疤,面无笑容,他瞟一眼杨植说:“我不是巡抚亲军,我是锦衣卫。”
杨植点点头,很懂行地问:“袁大人是恩荫寄禄挂名的锦衣卫,还是实职锦衣卫?”
突然杨植眼前寒光一闪,路边一根树枝被一刀劈落。袁百户冷哼一声,收刀入鞘,说:“袁某,世袭锦衣卫百户。”
大明锦衣卫自中期始,虽然主要职责变成缉捕谳狱及城市管理,特别是查禁各种妖书邪教,但是仍然保留了刺探、监控百官的功能,派驻外地执掌军权与民政权的总督、巡抚及从翰林院派出的乡试主考官身边常有锦衣卫负听记、监视之责。
而且锦衣卫和其他的武官系统一样,成为体制内养闲人的地方。除世袭的武官,还有皇亲国戚、勋臣子孙、宦官弟侄、文官儿子等也被安排到锦衣卫,甚至受到皇帝赏识的画师工匠等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士,也被授予锦衣卫官衔吃一份俸禄。
大明的文官武官在这方面都差不多:不看待遇也不看级别,而是看差遣。
袁百户这种锦衣卫武官世家,又有实职差遣,不用问,有家传真功夫在身。
杨植心中一动,对袁百户诚恳地说:“百户大人,可以教我练刀吗?”
袁百户伸出砂锅大的拳头,手背上青筋暴露,在杨植面前晃晃:“我袁家刀法所向披靡,向来不传外人。想学我袁家刀,得认我为父。”
杨植下意识地反问一句:“既然袁家刀这么厉害,怎么袁大人至今还是一名百户?”
袁百户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:“刀法厉害,就一定要当镇抚使吗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淡泊明志,宁静致远”,什么“身在公门好修行”之类,额头上渐渐有油光冒出。
杨植看着袁百户脸上的伤疤更添一份凶狠之色,心中有点紧张,想起自己前世的遭遇,不禁有同病相怜之感,安慰道:“袁将军别激动!你告诉我名字,待我日后建功立业,带你一起发达。别说百户千户,镇抚使也不在话下。”
袁百户将信将疑,说:“告诉你也无妨,我叫袁守诚,是凤阳府锦衣卫百户。我家先祖为太祖高皇帝侍卫,因功封为百户,世代沿袭下来。”
杨植前世干销售工作,练就甜言蜜语曲意逢迎的基本功,一路上引出话题,听袁守诚百户吹嘘先祖单刀破枪力敌三名鞑子,斩首两级生擒一人从小旗升为百户的光荣事迹。
老兵的嘴,大海的水!
两人谈得入港,不知不觉进入巡抚衙门。来到一间厢房里,袁守诚指着屋内靠墙的地方说:“你去找块门板,弄点干稻草睡里面。”
晚上杨植翻来覆去睡不着,门板太硬,身下干稻草咯吱作响。袁守诚睡在门边的床上,鼾声如雷。
从明人的叙述来看,据说王阳明诞生之前,他的祖母梦见天神衣绯玉,云中鼓吹,抱一赤子,从天而降,遂起名为王云。
王阳明的母亲怀孕十四个月才分娩,而王守仁五岁仍不会说话,但已默记祖父所读过的书。有一高僧过其家,摸着他的头说“好个孩儿,可惜道破。”
种种神异口口相传,见诸于书,可谓是造势高手,也不知道是他的弟子神化他,还是王阳明为推行自己的学说而编造出来的怪力乱神事迹。
如果王阳明生在自己的前世,指定是610办公室重点关注的对象,三天两头户籍警要上门嘘寒问暖。锦衣卫有查禁妖书妖言之责,对士大夫的造神不知怎么看?
杨植正想着心思,大门边的袁守诚哼一声,说:“我呼噜声很吵,你睡不着吗?”
杨植讪笑说:“过几日王巡抚定要考问我一番,百户大人觉得巡抚怎么样?”
袁守诚又哼一声:“我看你倒很有当官的潜质!没事别学刀,好好读书考个功名,这年头当武官没前途。”
人小鬼大,心眼不少。不过告诉你这个乡下人也无妨。
等等,这个少年的见识不像一个乡下人!也不像一个蒙童!难道真的有宿慧一说?
袁守诚想了想,说:“巡抚大人也是练家子,练的是养生内家功。跟我们这种刀头舔血以命搏命的外家刀棍不一样。”
杨植回忆了一下王阳明虽然染有肺结核,但太阳穴微鼓,两目精光四射,可见确实炼气有术。不过这不是杨植关心的问题,应该了解一下王阳明的言行:“王巡抚是学术大家,又喜欢教化贩夫走卒,那他有没有点拨于你袁百户?”
袁守诚沉默半晌后说:“这次被派到赣南,王军门告诉我:只要我认为是对的,都可以去做,做了就不要后悔,因为你做的是符合你本心的事。”
杨植惊讶不已地问道:“这就是你不得升迁,却心安理得的理由?”
袁守诚突然暴起,在黑暗中摸到靴子,口中喝道:“没错!今天不打你一顿,我不能念头通达,不能心安理得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