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草坝誓师
昆明的三月,天空总是阴沉沉的,
仿佛一块被水浸透的灰色布幔,
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头顶。
空气中弥漫着潮气,
夹杂着红土的腥味,
无孔不入地钻进人们的骨头缝里,
让人感到浑身湿漉漉的,很不舒服。
新 38 师的弟兄们,
在巫家坝机场边上的黄草坝里,
已经站了整整三刻钟,
他们的草鞋底子早已被清晨的露水浸湿,
变得软烂不堪。
每走一步,脚底板都会黏上草屑和细碎的陶片,
这些陶片是前年修建机场时从地下刨出来的人骨头碴子,
如今还埋在草根底下,
一不小心就会被硌到脚踝,
疼得人直皱眉。
孙师长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,
那槐木柱子被太阳暴晒得裂开了缝,
散发出松脂混合着霉味的气息。
他的背后扯着一幅褪了色的青天白日旗,
旗子的边角已经被风吹得破烂不堪,
像是被撕裂了好几道口子。
每当旗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,
拍打在柱子上时,
底下的弟兄们都会不自觉地眼皮一跳,
仿佛那声音是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66 军张军长的吉普车如同一个精准的时钟,
准时地抵达了目的地。
车轮无情地碾压过碎石子路,
发出的声响犹如一把利剑,
直刺人的耳膜,
令人不禁心生烦躁。
随着吉普车的停下,
车上的卫兵们如训练有素的机器人一般,
迅速而整齐地下车。
他们的皮靴被擦拭得如同镜子一般锃亮,
鞋跟与石阶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,
宛如敲击梆子一般,
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。
这突如其来的声响,
让正在整队的孙二虎猝不及防,
身体猛地一颤,
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。
他手中的步枪也因这一颠簸而失去平衡,
枪口在坚硬的地面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白印子。
张军长悠然自得地下了车,
他那敞开的将官服领口,
仿佛在展示着他的随性与不羁。
金丝眼镜顺着他高挺的鼻梁缓缓滑落,
最终停留在鼻尖上,
他却浑然不觉,
只是随意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扇着风,
目光如鹰隼般在队列中扫视着。
当他的视线落在孙二虎和他的士兵们身上时,
嘴角泛起了一丝轻蔑的笑容。
\"好哇,孙师长,
你这是带了一群叫花子来开会吗?\"
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与不屑。
张军长继续审视着这些士兵,
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,
\"瞧瞧你们这一身号衣,灰不溜秋的,
简直就像一块腌菜帮子!
还有这枪栓,上面的烤蓝都快被磨没了,
难道你们是把汉阳造当成锄头来使吗?\"
他的话语就像一把重锤一样,
狠狠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,
让人不禁为之一震。
尤其是那几个跟随而来的 66 军副官,
他们更是憋不住笑,
嗤嗤的笑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,
就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在人的头顶盘旋不去,
让人感到十分烦躁。
孙师长的腰板绷得更直了,
他的合肥话里带着明显的钢火,
仿佛能喷出火来:
“张军长,您这话要是传回俺们合肥老家,
俺们巢湖里的鱼都得蹦起来喊冤呐!
您看看咱这一路是咋过来的?
从都匀开始,俺们就一路拖过来,
草鞋都磨穿了三双,
裤腰绳紧了又紧,
可不是来昆明逛花街的!”
他一边说着,
一边抬手往远处一指,
只见滇缅公路上腾起的黄尘正像一条黄龙一样往天上钻,
仿佛要冲破云霄。
孙师长接着说道:
“您再闻闻这空气里的火药味,
鬼子的轰炸机上个月把畹町炸成了废墟,
那可是俺们的前沿阵地啊!
咱要是再躲在后方擦皮鞋,
怕是等鬼子打进潼关,
连跪的地方都找不着啦!”
张军长的白手套“啪”的一声,
如同鞭子抽打一般,
狠狠地拍在裤腿上,
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他的动作迅猛而有力,
仿佛要将心中的不满和怒气都发泄出来。
张军长的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,
透露出一种严厉和审视的目光。
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,
毫不留情地说道:
“少跟我扯什么忠孝仁义,
打仗靠的可不是你们这些学生娃子喊口号!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,
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。
突然间,张军长像是被激怒了一样,
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排头的孙二虎跟前。
孙二虎站得笔直,
身上的灰布军装显得有些短小,
袖口已经被磨得透亮,
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半截黑黢黢的手腕。
张军长毫不客气地伸手拽了拽孙二虎的枪带,
那是一条用帆布制成的带子,
上面补丁摞补丁,
显然已经经历过多次修补。
而在枪托底部,
还刻着“精忠报国”四个歪扭的刀痕,
这是孙二虎在归德火车站用刺刀刻下的,
代表着他的决心和信念。
张军长猛地扳开枪机,
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原本静悄悄的场地上显得格外刺耳,
仿佛整个空间都被这声音撕裂开来。
孙二虎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,
他的河南话带着些许颤音,
回答道:
“回长官话,上个月在独山雨夜行军的时候,
枪机进了水,
俺拿裤腰带里的艾草搓成条,
捅了半宿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
张军长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,
只见他紧紧捏住枪管,
将其高高举起,直至眼前。
然后,他眯起眼睛,
借助云缝中漏下的微弱阳光,
仔细端详着枪管内的膛线。
“这枪管倒是擦得挺亮堂的嘛!”
张军长突然开口说道,
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满。
接着,他的目光落在了准星上,
脸色瞬间变得阴沉,
“可你看看这准星,都歪成啥样了?
简直跟娘们的绣花针一样!”
说罢,他伸出手指,
用力地戳在孙二虎的胸前。
孙二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戳吓了一跳,
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了一下。
然而,这一退缩却让他的衣襟立刻洇出了一块明显的汗渍。
张军长见状,眉头一皱,
继续呵斥道:
“还有你这草鞋,露着脚趾头,
这算哪门子的军容?
难道你们是来演采茶戏的不成?”
他的话音刚落,
队列里便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声。
原来是一些弟兄们听到张军长的斥责后,
心中有些慌乱,开始偷偷地把脚往后缩,
试图将自己那双破旧的草鞋藏进草丛里。
古之月嗅到张军长身上的法兰西香水味,
混着士兵们脚底的腐皮臭格外刺鼻。
徐天亮站在一旁,
看到这一幕,心中愈发焦急。
他一边搓着手,
一边用带着苏州腔的软糯金陵话向张军长解释道:
“张军长,您先息怒啊。
弟兄们从贵州翻山越岭地走过来,
这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!
整整走了三十七天呢!
而且,我们的补给车在盘县被土匪给劫了,
现在全师上下就只剩下三袋盐巴了……”
然而,他的话还没说完,
就突然瞥见孙师长正冲他使眼色。
孙师长的浓眉紧紧皱起,
在额头下压出一道深深的阴影,
那模样就像是一道沉重的铁闸猛地落下,
让人不禁心头一紧。
“徐排长,”
孙师长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严肃,
仿佛蕴含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,
“军人的腰杆子绝对不是靠补给车撑起来的!”
他的目光如炬,
紧紧地盯着徐排长,
让后者不禁一凛。
孙师长缓缓转过身,面向张军长,
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脖颈上,
喉结上下滚动着,
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某种情绪。
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,
但却充满了坚定和决心:
“弟兄们的枪栓或许是生过锈,
可每一个零件,
他们都拿舌头舔过三遍!
这并不是什么穷讲究,
而是因为我们深知,
一旦上了战场,
任何一点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致命的后果。
所以,我们必须确保每一件武器必须可靠。
“草鞋破了,我们可以补;
肚皮空了,我们也可以忍。
但是,如果这股子精气神散了,
那才是真正给 66 军丢脸!”
他的话语掷地有声,
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着,
让人不禁为之动容。
就在孙师长的话音落下的瞬间,
天空中恰巧飘来一片云彩,
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。
刹那间,场地上的影子突然暗了下来,
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在众人头顶扣上了一口铁锅,
给整个场面增添了一丝压抑和凝重的气氛。
张军长站在那里,
他那戴着白手套的手紧紧握成了一团,
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之色。
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沉,
显然孙师长的这番话让他感到了压力。
他忽然转身走向龙主席,
后者正站在台边跟副官低语,
手里的烟斗明明灭灭,